logo1
杨国荣:如何做哲学:进路与思考
 

摘要

做哲学与理解何为哲学相关。按其本义,哲学的特点在于通过跨域知识的界限而求其通,以把握世界的真实形态。哲学的这一品格,决定了做哲学的方式。具体而言,首先需要体现“史”与“思”的统一,也就是融合哲学史的考察与哲学理论的思考。其次,应该形成“学无中西”的视域,亦即将中国传统所积累的成果与西学所提供的思想资源,都视为人类文明的产物,以此为今天思考的智慧之源。其三,需要基于现实问题,即不仅关注哲学之“流”,而且注重哲学之“源”。对何为哲学和做哲学的理解,同时关乎哲学与科学、知识智慧等关系,并涉及价值领域的问题。从更具体的层面看,如何做的问题与虚与实、传世文献与出土文献、语言与哲学等关系具有相关性。


[关键词] 何为哲学,史与思,中与西,现实形态



微信图片_20240704083652.jpg


作者:杨国荣,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,浙江大学马一浮书院院长。

 

 

 

 


在回答“如何做哲学”这一问题之前,需要思考“何为哲学”:对哲学内涵的理解决定着如何做哲学的方式。什么是哲学?从历史上看,曾出现各种讨论,这可能是哲学不同于其他学科的特点之一:其他学科很少追问自身“是什么”,哲学则不断探寻“何为哲学”这一问题。从古希腊开始,相关问题已开始提出,晚近以来,中国哲学家如金岳霖、胡适都曾对哲学作出自身界定。

理解哲学,首先应回归哲学的本义。这里需要区分哲学的“语词”和哲学的“观念”。从语词上说,“哲学”来自西方,中国古代并没有哲学一词,但从观念上说,“哲学”在中国则古已有之。中国哲学很早已提出“性道之学”,这一语词不同于古希腊以来的philosophy,但在观念层面,则与西方以philosophy表示的哲学有相通处。Philosophy或哲学的涵义与“智慧”相关,其原始语义即“爱智慧”,从而不同于一般意义的“知”。广而言之,与哲学相关的智慧在内涵上确乎有别于知识:知识首先涉及特定的经验领域,其特点是分门别类,“科学”可以视为其典型形态,科学即science,将其翻译为“科学”,也表明了其内在特点:“科学”在涵义上即分科之学,它首先涉及的是世界的某一领域或方面,生物学、物理学、化学等知识学科,都指向世界的某一领域或对象,彼此界限分明。其次,经验层面的知识主要关注“是什么”的问题,以生物学而言,其指向的主要是何为生物,亦即生物的基本规定和制约生物的基本法则是什么;其他学科也是如此。

与之相对的是以智慧为关切内容的哲学。哲学不仅仅局限于某一领域,而是试图跨越不同学科的界限。从认识世界的角度来说,人类不仅需要对具体学科有所了解,而且不应限于特定学科的领域,亦即应当对世界作整体的把握,智慧的作用主要体现于后一方面。以中国哲学为视域,智慧不仅关乎不同学科的连接,而且具有沟通形而上和形而下、体和用、本和末等趋向:智慧之学与体用结合、本末不二相互沟通。同时,哲学的智慧不仅回答“是什么”,而且关注“应当成为什么”。在理解世界的过程中,哲学需要对“世界应该成为何种形态”“人应该走向何方”等问题作出某种回应。与“应当成为什么”相关,智慧之学包含价值内容,这种价值内容体现于对社会、个体不同的理想规定,后者对世界的发展、人的成长具有引导和规范的意义,它使哲学区别于纯粹思辨、逻辑的知识。

前面提到,“何为哲学”与“如何做哲学”不能分开。对象的性质与围绕对象如何展开某种活动密切相关。从前述作为智慧的哲学与知识的区分中,可以引出做哲学的相关方式。首先是“史”和“思”的统一,亦即历史考察与理论思考的互补。历史考察并非发思古之幽情或掉书袋,做哲学主要以考察、解决哲学问题为指向,哲学问题并非突然发生,而是渊源有自;今天面临和追问的哲学问题,不同时代曾不断提出。哲学史各学派和人物对哲学的理解和哲学问题的回答可能不同,但往往又各有所见。然而目前一些哲学研究,往往缺乏对哲学史的敬畏之心:对持相关立场的学人来说,一切似乎都从“我”开始,这无疑是一种偏向。事实上,若真正欲深入理解哲学,便不能忽略对哲学史中的学派、人物思想的理解,可以说,哲学史的回溯为理解哲学提供了前提。从这一角度看,对历史的考察和关照是做哲学不可忽视的一个方面。另一方面,哲学也不能仅停留在历史的路向之上,需要对哲学进行理论层面的探索,并注重新观念的生成和新系统的建构。哲学问题从古到今不断被提出,但解决哲学问题的方式则可以不一样。其重要缘由,是历史上的哲学家各自的理论素养、思考背景、知识结构都有所不同,这种差异每每导致对同一哲学问题的不同理解。历史关注和理论思考的相互结合、相互融合,是做哲学过程中不可或缺的。尽管对历史和理论可以有不同侧重,无需人人都雷同,但从总的方面看,即使是理论关切为主的研究,也需要关注历史上对哲学问题的思考;同样,以历史文献和历史人物的梳理和评析为主的探索,亦应对理论思考有所关注。总之,缺乏对理论的关注,未能对所涉及问题的普遍意义作深入分析,这种进路并不足取。概括而言,“史”与“思”的统一,应成为哲学思考的重要方面。

与之相关的是“学无中西”,此涉及中西哲学的关系。中西之辩是近代以来考察哲学无法回避的,“学无中西”的观念,最早便是20世纪初由王国维提出的,一百多年过去,它依然有生命力。广而言之,这一观念要求对中西之学都加以关切,即理解现代哲学的问题,既需要对中国哲学的思考有所留意,也不能忽视西方哲学家的理论成果。中西哲学的所思所虑及其结果,都是人类文明的重要资源,它们并不是某一种文化所专属的,而是现代社会不同传统可以共同享有的。现在中国哲学研究中有一种“以中释中”的偏向,它仅仅守着单一的文明传统,试图把西方文化成果从人类文明中摒除,这显然禁锢了自己的思路。从智慧资源来说,可以而且需要利用已有的思维成果,“以中释中”拒斥人类文明的重要成果,无疑是自我限定。无独有偶,当代西方哲学领域的一些哲学家,也仅仅守着西方从古希腊到现代哲学的单一传统,对东方传统、中国哲学完全不加理会。目前哈佛大学、牛津大学、斯坦福大学等学校的哲学系,都不设中国哲学专业,中国哲学并没有进入这些学校主流的学科设置。哈佛大学、牛津大学等属于西方代表性的学校,以上现象从一个方面表明,目前西方依然忽略了中国思想这一人类文明传统的重要资源。仅仅守着单一传统的资源总是有限制的,更合理的立场,是以一种宽广的视野来看待中西传统,将其都看作人类文明的成果和产物。作为人类文明的成果,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加以拒绝。

“学无中西”也可以视为世界哲学的视野。“世界哲学”的概念是晚近才出现的。虽然在地域或空间意义上,中西文化曾并列或共存,但在实质层面,中西方哲学长期主要在各自文化环境中独立发展。然而,近代以后,随着地理大发现、商业的发展,历史逐渐成为世界历史,全球化的背景进一步推进了文化交往,在此情况下,如仍守着单一的文化传统,既缺乏合理性,也不合历史的趋向。历史上,中西文化曾有两次相遇。一次是16世纪,随着传教士进入中国,西方文化开始传到中国。不过这次相遇影响有限,主要发生在士大夫阶层。传教士所介绍的东西,大致是近代以前和近代初期的西方文化,总体上,此时中西哲学之间虽有了初步沟通,但深度和广度都有限。从十九世纪中期开始,随着西学东渐,中西文化开始了第二次更普遍、深入的交往,其进一步的发展,是世界哲学视野的形成,而人类文明成果则逐渐成为世界文化发展的共同资源。

做哲学除了具有史思统一、学无中西的视域外,还需要基于现实。哲学发展既有“流”,又离不开“源”。不论是“史”“思”统一,还是“学无中西”,都属于思想之“流”,现实存在则是思想之“源”。历史演化、时代变迁是哲学发展的重要方面。前面提到,不同时代的哲学,都在不断地追问和思考时代提出的问题。这些思考一方面说明哲学不能从无开始,而要以已往哲学成果为出发点;另一方面则表明哲学演进总是基于不同时代背景。哲学与现实的关系,首先体现于“说明”世界,它涉及的是对现实的理解,其次则是“规范”人自身的活动,即引导和制约对世界的变革。说明世界和变革世界的前提,是区分本然世界和现实世界。本然世界是人的作用尚未加诸其上的对象。由于本然的存在意义尚未显现,对人来说具有“虽有而若无”的性质。一旦对本然世界有所知,则开始进入现实世界。现实世界的形成,处处蕴含着人的作用,后者包括观念和实践的参与。各种世界图景的生成,可视为人在观念层面的参与,它使人对“世界怎么样”有所了解。通过实际变革对象,事物成为合乎人的需要和理想的存在,此过程表现为实践上参与现实世界的形成。儒家所谓“赞天地之化育”,便已肯定人类生活于其间的世界,已包含了人的参与活动。

要而言之,现实世界并不是本来就有的,唯有人参与其生成,世界才向人敞开自身的意义。洪荒之世或认识尚未达到的河外星系,虽不能说不存在,但除了肯定其为“有”之外,不能作出更多判断。真正向我们呈现意义的存在是现实世界,这一世界的形成和意义,都离不开人自身的作用:在人的作用加诸世界之前,世界本身难以呈现其意义。康德在《判断力批判》中提到,在人类的目的和作用之外,世界只是一片荒漠,这一看法也有见于以上事实。对世界的理解,同时需要基于现实,后者表现为“说明”世界和“规范”人自身行动的统一。

从历史上看,“现实”有不同的内涵。以中国哲学而言,先秦时代有“礼法之争”,各家各派围绕礼法关系而展开论辩,礼法的互动便构成了当时的现实问题。近代以来,“古今中西之争”成为新的时代问题,与之相关的是“中国向何处去”的探索,作为近代中国的现实状况,以上问题也构成了近代中国哲学思考的源头。现代社会中人工智能、信息技术的衍化,提出了怎样规范其发展、使之更好造福人类的问题,这同时构成了今天面临的现实背景,而如何处理它们和人类间的关系,则是现在需要正视的问题。这里重要的是理性看待人工智能的发展,始终把它看成为人所用的工具,肯定这个世界上只有人才是自身即目的之存在。先秦时,面对马厩失火的情况,孔子曾关心“伤人乎?”而不问马,这已体现以人为目的的思想:马只是为人所用的工具。从政治上看,现在则面临着百年未有之大变局,国际国内形势都复杂而多变,哲学需要回应这类时代问题,这也是其基于现实的使命。

归根结底,现实问题关乎“人如何在”,“做哲学”不能回避“人如何在”这一类问题。人存在于世不仅仅满足于说明世界,而且以改造和变革世界为指向。人与世界的关系,涉及人参与这个世界的生成。说明世界主要是观念层面的参与,规范、变革世界,则是实践层面的参与。如果哲学脱离现实、束之高阁,就失去了发展之源,其生命也就终结了。因此,哲学需要不断从观念层面和实践层面回应现实问题。从中国文化的背景看,参与世界的生成过程,也就是“做事”的过程。“事”是中国哲学特有的概念,既包括观念的参与,也包括实践的参与。科学家的理论建构、艺术家的创作,都是“做事”,可以视为观念层面的“做事”;科技层面的创造、生产和劳动等活动,则是变革世界层面的“做事”。这些人都参与现实世界生成的实际过程,在此意义上,“做哲学”与“做事”是一致的,二者无法截然分开。

 

 


哲学的以上特点,与科学有所不同。前面已论及二者关系,这里作进一步考察。一方面,需通过各门具体学科把握对象世界的多重方面。如前所述,对世界不同方面进行深入探索是必要的,具体地切入世界的各种规定,有助于深化对世界的理解。另一方面,世界本身是相互关联的,在不同学科对世界加以分化前,世界本身并不以分门别类的形态存在。要真实地把握世界,就不能仅限定在科学之上。否则,对世界的了解往往囿于特定方面或对象,导致庄子说的“道术为天下裂”。为了推进对“分裂”前真实世界的了解,便需要跨越界限而走向世界本身。对世界的这种整体把握,离不开各个学科的关联,从哲学层面说,需注重形而上和形而下、体和用、本和末等等之间的贯通。简言之,在知识层面无需指向整个世界,对相关对象有所了解即可。然而,人类总是追求对世界的真实理解,这一目标的实现,不能仅依赖于科学知识系统,而应不断跨越界限,回到真实世界本身。

海德格尔曾提出“构架”之说,认为科学对世界的理解以“构架”为特点,并相应地表现出某些特定的倾向。与之相近,胡塞尔认为,近代以来我们关于世界图景的理解,受伽利略的影响,呈现数学化的特点。这一看法有见于现代科学世界图景的特征,是用数学化的方式,将世界解释为可以用数学公式表达的世界。就此而言,科学的世界图景与要求走向世界本来形态的哲学理解有所不同:前者侧重于世界的某一方面或形态,后者则要求跨越这种特定方面和形态。近代科学的时代,世界图景基本上与伽利略、牛顿力学相一致;发展到现代科学,玻尔、爱因斯坦开始扬弃(不是否定) 古典物理学,提供了新的世界图景。可以看到,科学对世界的解释,主要是以经典物理学和现代物理学为视角,这与哲学试图跨越知识界限的进路显然相异。

当然,哲学层面的智慧,与经验知识并非完全隔绝。冯契先生提出“化理论为德性、化理论为方法”,其内在取向实际上是肯定哲学智慧与人的日常存在的关联,其中涉及哲学智慧与知识的区分与沟通:从广义说,这里的“理论”首先关乎哲学层面的智慧,德性与方法则更多涉及智慧在价值和知识领域的运用。哲学的智慧(理论) 既经历从形下到形上的提升,也需要不断回到经验世界,这体现了智慧和知识的联系。在逻辑上,这一理解是以智慧和知识的区分为前提的。如前所言,知识以分门别类的方式理解世界,哲学则要“求其通”,所谓“通”,便是跨越界限,肯定形上和形下、体和用、道和器之间的融合。这一思路既不同于狭义的科学视域,也有别于实证主义的主张,后者以拒斥形而上学为指向,将形上层面的存在视为没有意义的对象。事实上,形上和形下、体和用、道和器、本和末难以截然相分。质言之,一方面需肯定知识和智慧的关联,确认从知识到智慧、由智慧回到经验世界二重进路的统一,另方面也应注意哲学和科学在把握世界的方式和进路上的分别。

从语言层面看,智慧既关乎哲学,也涉及日常运用。通常情况下,一个人很聪明、处事能力很强,等等,便会被认为很有“智慧”,这里的“智慧”,主要以日常语义为内容。这里,需要把作为看待世界方式的智慧与个体的特定品格(聪慧等) 区分开来,才能比较恰当地把握其哲学的意义。在哲学层面,智慧表现为对真善美的追求,从而离不开真。分别地看,尽管“真”的内涵不同,但达到宽泛意义上的真,既是知识的要求,也是智慧的题中之义。不过,知识主要表现为经验层面对世界的把握,其前提是将世界分化为物理、化学、生物、数学等不同方面,智慧则进一步追问在知识分化前的世界或“道术为天下裂”前的世界究竟如何,并相应地趋向于贯通于不同学科,把握世界未被知识分化前的形态。简而言之,在求真层面,知识和智慧具有相近性,但是智慧追求世界的整体形态(求其通)。我们需要超越日常语言的层面,把握知识和智慧在哲学意义上的分别。可以说,以智慧的形式把握世界,构成了哲学的特点。

康德曾指出,知性离开感性是空的,感性离开知性则是盲的,智慧与知识的关系。与之相近,如果仿康德的表述,也可以说,智慧离开知识是空的,知识离开智慧则是盲的。知识与智慧作为切入世界的不同方式,各有存在理由,但两者在得其异与求其通方面则显然不同。知识主要以对某领域内特定对象的认识为内容,如古典物理学和现代物理学,便侧重对世界的物理规定的把握,在这方面,知识对世界的理解有独到处,对世界变革和规范也比较成功。智慧以跨越界限为指向,要求再现世界相互关联的本来形态,这也是人类认识的本性使然:人类总是不满足于仅仅把握某一方面,而同时要求整体地把握世界。就此而言,知识和智慧都是认识世界的必要形式。

前面已提及,作为智慧之学,哲学的理解和研究,关乎哲学史和哲学的关系,所谓“史”与“思”统一,也与之相关。这里对此作进一步考察。历史上,黑格尔曾认为,哲学是哲学史的展开,哲学是哲学史的总结,对此观念今天可能有不同理解。但是,哲学与哲学史不能彼此分离,这无疑需要肯定。从内在方面看,哲学问题与自然科学问题不同,它不是凭空产生的,而是在不断回顾历史的过程中发生的,对以往哲学家的所思所虑,应当加以注意,积极方面需加以肯定,消极方面则应扬弃,在此意义上,哲学史是不可或缺的。另外,任何哲学创作或建构不能从无开始。哲学层面创新性的思维,总是要基于前人见解,再作进一步的推进,一切从无开始的观点是不合事实的。从反面说,对哲学史缺乏应有敬畏会导致很多问题。在当代哲学中,分析哲学对哲学史往往不够重视,所讨论的问题常限于狭小的共同体,其文章一般先概括时下对某问题的不同看法,然后或接受或反驳,至于哲学史上的相关讨论,则很少提到。如前所述,中国的哲学界也有这种倾向,往往对哲学史缺少必要的敬意,似乎前人都说错了。实际上,很多哲学问题历史上一直都在讨论,应当了解以往哲学家的所思所得,以已有的思考为出发点。

同时,如前所述,思考哲学史中的问题,需要对哲学理论有深入把握。不管是先秦哲学还是古希腊哲学,要真正理解其命题和概念,应有哲学素养,并积累哲学的理论见解。缺少这种素养,便无法真切地对哲学史上的各种观念加以评价,以了解其得失。也就是说,只有对哲学本身有深入理解后,才能对以往哲学理论的价值作出恰当判断。在此意义上,哲学史与哲学显然无法相分。现在哲学史研究有一倾向,以中国哲学而言,往往只对古代文献作某种描述和梳理,甚至仅简单将古代汉语译成现代汉语,而未能深入揭示其背后隐含的理论意义。这种研究进路的内在缘由,便是有哲学史而没有哲学,即缺乏对哲学问题的深沉理解,从而无法超越单纯的历史视野。

一般而言,某种哲学能成为哲学,总具有普遍的哲学品格,后者与哲学理论无法分开。以中国哲学而言,哲学史上的经典文献几千年没有变化,但后人的解释却各不相同。为什么会有这种差异?原因之一在于解释者所具有的思想背景、理论结构不一样,由此导致对同一文本的不同理解。可以看到,对以往哲学的理解,无法脱离哲学理论的视野。把握以往哲学的真正意义或普遍意义之所在,了解其在人类认识史演进中提出了什么新东西,便需要形成高屋建瓴的理论素养,缺乏这一前提,便谈不上对哲学史的切实评价。现在似乎存在二重倾向,一是前文已提及的,对哲学史缺乏敬畏之心,另一则是有历史没有哲学,仅仅满足于以往哲学的复述,未能进而揭示其哲学品格。在哲学研究中,以上偏向显然需要扬弃。从融入哲学共同体和参与世界性的百家争鸣这一角度看,有意义的哲学史研究必须有哲学头脑。哲学史研究需要提出新的观点,并进行论证、给出理由,这同时也是揭示其意义的过程。没有深厚的哲学素养,很难做到以上方面。前面提及,哲学史和哲学涉及特殊性和普遍性的关系,两者无法分离。哲学的特殊性与哲学的个性有关,在哲学研究中,既要注意哲学的普遍品格,也应对中国哲学不同于西方哲学的个性特点予以揭示。

在具体研究中,可能涉及哲学史上的经典著作以及研究这些著作的文献之间的关系。这里首先应当注重哲学经典的把握:这些著作都经过几千年的历史选择,是大浪淘沙的结果,它们被视为重要的哲学原典,是基于以上过程,对这些文献要高度重视。当然,这并不是说研究这些著作的现代成果可忽略不计,不过从原创性探索的角度说,原典的意义无疑更重要。在中国哲学研究中,情况又比较特殊。如所周知,中国哲学常常通过对经典注释的形式展开。先秦诸子之后,各种哲学著作大都以经典注释为形式。《四书章句集注》是朱熹的代表作,其内容则是对《论语》《孟子》《大学》《中庸》的注释。如何看待这种现象?以注释形式表达自己观点在历史上固有普遍性,但这些注释又有原创与非原创的区分,需要加以梳理。与之相关的是传世经典与出土文献的关系。现在哲学史研究中有一倾向,即不仅对以往注释很少分梳,对出土文献也缺乏辨析:每有出土文献面世,一些“学人”便要求“重写”思想史或学术史。事实上,出土文献与传世文献最初出现时,有同等的流传可能性。为什么出土文献没有流传?这本身就表明传世文献为历史所选择,并经受千百年的大浪淘沙过程。出土文献则未被历史接受而慢慢湮没了。其中或有各种缘由,包括历史偶然性,但二者的现实差异却已是历史的存在。当然,这些典籍重见天日,也有其价值:它们提供了某种参照,有助于了解思想的演变。

 

 


作为把握世界的方式,哲学的智慧不仅与形而下的问题相关联,而且涉及价值、道德等领域。从价值的层面考察,自休谟以后,如何理解“是”与“应该”关系,已成为哲学无法回避的问题。通常将“是”与事实之域联系起来,“应该”则被归之于价值层面的选择。休谟曾指出,从事实上的“是”,无法推出价值层面的“应该”。后来的哲学家都试图对此加以回应,如美国哲学家塞尔在20世纪60年代写了“How to derive‘ought’ from ‘is’”,试图沟通二者,但这种努力似并不很成功。确实,从逻辑上说,“是”和“应该”之间并不包含蕴含关系,从“是”难以推出“应该”。“是”关乎事实,表明这“是”这个东西,不“是”那个东西,而“应该”则意味着当然,在逻辑层面二者不存在推论关系。但在价值层面,“是”即正确,肯定某种行为或对象为“是”(正确),意味着“应该”选择相关行为(“做”此事)。好的东西(有价值的事物) 就应该成为现实,对人有利的也“应该”成为现实,如果肯定其为“是”,但在行为上却不加承诺(不作为“应该”做之事加以选择),这显然包含矛盾。当然,以上选择与价值认定相关,已超乎单纯的逻辑关系。

对人是否有益意义上的“是”,无疑可以判断,日常生活中吸毒对人有害,多吃蔬果对人有益,二者之分别便不难断定。从价值层面看,对人有益的事情就“应该”去做,如果确认某种行为正确(“是”),就“应该”选择。这里“是”与“应当”就形成了某种推论关系,当然,前面已提出这种推论不同于狭义上基于逻辑蕴含的推论,而是与价值相关的推论。如果停留在纯粹逻辑关系中,则可能永远无法解决“是”与“应该”的关系问题,因为“是”和“应该”没有逻辑蕴含关系,而推论必须建立在蕴含关系上。但引入价值观念后,以上问题便迎刃而解。从哲学层面看,广义的认识既包含着对“真”的把握,也涉及“好”的评判,对世界的把握并非如逻辑一样干干净净,而是既包含事实规定,也关乎价值属性,事实与价值并非截然相分。

这里涉及认知与评价的关系问题。从广义上看,如冯契先生已阐述的,广义的认识过程既包括认知,也关乎评价,认知与评价的统一是认识的应有之义。从事实角度说,肯定杯子有水,这是认知意义的事实。进一步看,确认杯子中的水不具有毒性,而是有益于健康的,这一判断则既有价值内涵,也未离开事实。日常生活中的以上情形表明,人的认识中不仅涉及事实,而且包含价值。把认识等同于狭义的认知,显然不合乎实际的认识过程。从认识世界的角度考察对象,总是既关乎对其事实规定的把握,也包含价值规定的确认。如果缺乏对其价值属性的判定,则认识是不完备的。对“是”和“应当”、事实和价值、认知与评价的以上理解,不同于知识经验,而属于哲学之域的观念,此观念同时构成了解决休谟问题的前提,并对人的实践活动具有规范的意义。

现在,学界常听到“自作主张”“摆脱学徒心态”之类的呼吁,这可看作中国综合实力提升后的一种乐观而高亢的情绪。然而,平实而论,这方面应当有更宽广的胸怀,首先需要着眼实际的“做”。在呼喊这类口号前,应该坐下来切实地做点研究。唯有理论成果“做”出来后,才能到共同体中去讨论和评价,看其是否能被共同体认可。如果确实有新的建树,并为共同体所认可,则提出的理论至少可成一家之言。现在所谓“自作主张”和“摆脱学徒心态”,基本停留在口号阶段:几十年前是如此,现在依然主要还是喊口号,侧重于对别人指手画脚,要求别人如何做,这无疑是治学(包括哲学研究) 的致命弱点。这里,重要的是行动,在哲学领域便是实际的“做”哲学。需要真正基于哲学史和哲学理论,吸纳中外传统,通过创造性思考“做”出一些东西,以便接受别人的评判。酒香不怕巷子深,真正有价值的创作总会受到关注。高喊口号、口气很大,只强调不作学徒,却拿不出创造性成果,这种“做法”每每为人所不齿。从现代视野看,需有世界哲学的眼光,注重中西不同的传统,以开放的心态主动吸取中外哲学的成果,积极参与世界性的百家争鸣,这才是比较合理的方式。关起门来高喊口号,只能导致无人理会的自娱自乐。就具体研究进路而言,常可听到“十年磨一剑”之说,依此,即使暂时没什么成果也没关系,因为创造性成果需要时间积累。然而,“十年磨一剑”,也需看到阶段性效应,以“磨剑”而言,直观地看,如果以十年为准,则到第五、第六年应该有“毛坯”了,但是到了第八、第九年还是什么迹象都没有,这就有理由怀疑其活动的价值。前面提到标语口号,喊了几十年还是口号,总停留在这个层面便很成问题。事实上,这里真正重要和实在的,是多做一点有积累和建设意义的事,少喊空洞的标语口号。

此外,哲学与科学都不仅仅是书斋中的学问,而有其社会意义,就此而言,问题涉及“虚”与“实”,尽管仅仅从“虚”或“实”的角度理解哲学或科学,可能不太合适,但不妨从“虚”和“实”结合来把握哲学和科学的意义。哲学是一种理解世界的方式,既体现“虚”,也包含“实”,既是形而上,也是形而下。要真实地把握世界,哲学的进路便不能仅仅限于“虚”,而且要走向“实”,虚实相接才是哲学的合理取向。认为哲学家仅仅讲“虚”,科学家才重“实”,不能反映哲学把握世界的全部方式。同时,“虚”和“实”与“假”和“真”不能简单等同,“虚”可以作逻辑或形式的理解,“实”则侧重于经验实证,从这种意义说,哲学同样既有“虚”的品格,也有“实”的规定。一方面,哲学本身有逻辑的进路,另一方面,它又离不开科学提供的背景知识。形而上和形而下需要彼此关联。这里或可对新儒家作一审视。比较而言,新儒家最大的问题是只讲“虚”不谈“实”,他们渲染生命的学问,但只重精神生命,完全撇开感性之维的自然生命,这种对生命的看法显然有偏差,与之相关的心性之学,也相应地表现为没有实在根基的东西。

在理解哲学方面,时下有所谓“汉语哲学”,对此有必要略作考察。总体看,“汉语哲学”将语言摆在突出的位置,似乎给予语言过多、过重的分量。基于语言形式,可以有汉语哲学,也可有英语哲学或法语、德语等哲学。仅仅以语言形式区分哲学形式,显然有其局限。历史地看,汉语经历了变化的形态,“汉语哲学”中的汉语,究竟指古代汉语,还是现代汉语?不同时期的汉语有很大差异,秦汉之前与佛教传入之后的汉语,在语词、语音等方面都不尽相同。以语词而言,佛教传入后,出现了“能所”“境界”等词,尽管这些词在中国古已有之,但其涵义却与印度佛教的传入相关。以“能所之辨”而言,王夫之曾提出:“境之俟用者曰‘所’” ,这里对“境”与“所”作了区分。前文论及的本然存在类似此处所说的“境”,其特点在于尚未进入人的知行之域;“所”则是人的作用加诸其上的客体。广而言之,从语言层面看,魏晋后,包括宋明理学家所运用的很多概念,都已受佛教影响,不再“纯粹”了。现代汉语更有大量外来语融入,其中很多来自欧美。20世纪初,王国维曾作《论新学语的输入》,专门研究过这一问题。现代汉语中外来语占很大比重,如果把外来语剔除,恐怕“汉语”就不复存在了。“汉语哲学”的“汉语”究竟指哪一种汉语?是古代汉语、还是现代汉语?在讨论“汉语哲学”之前,这类问题首先需要辨析和澄清。仅仅停留于语言的层面,既容易偏离哲学的真实内涵,也难以视为做哲学的合适方式。

 


来源:《广东社会科学》2024年第3期

引用格式:杨国荣.如何做哲学:进路与思考[J].广东社会科学,2024,(03):55-62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