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简介
作者简介:钟纯,男,南京大学哲学博士,贵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,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教研室副主任,尼山世界儒学中心和中共中央党校联合培养博士后,主要从事阳明心学、儒学与马克思主义关系研究。在《中国哲学史》《云南社会科学》《周易研究》《理论月刊》《哲学评论》《宏德学刊》《宋史研究论丛》《思想与文化》《孔学堂》等核心刊物上发表多篇学术论文。其中,《文化、秩序、王道:张载“天下”观的理论模型》被人大复印报刊资料《中国哲学》2024年第5期全文转载。
基金项目:贵州大学引进人才科研基金资助项目“王阳明‘五经学’诠释研究”。
摘要
王阳明心学思想体系的建立,离不开道场—洞。洞对阳明心学的发轫、成熟究竟有何意义?以往研究仅是描述阳明曾经所住洞的情况,未真正厘清阳明心思与洞的关系。阳明因身体原因,回到故乡绍兴,在阳明洞修炼道家的导引之术。尽管其主要目的在于养病,调理身体,但也“了悟心性”。直到被贬贵州龙场,王阳明在阳明小洞天大悟“圣人之道”不假外求,吾性自足。这不仅是反叛程朱理学的分水岭,而且是超越佛道心性之学的良知学说。从程度上而言,王阳明在阳明小洞天所悟的道更加深刻、透彻,体现了其心学思想的进阶;从作用上而言,两处悟道都对阳明心学的建立有重大意义,前者为后者提供了前提条件,而后者是前者的必然结果。
关键词
阳明洞;小洞天;修身悟道;心性;良知
王守仁(1472—1529年),浙江余姚人,字伯安,号阳明,明代著名思想家,也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集“立德”“立言”“立功”于一身的人。他继承并发扬了南宋陆九渊的心学思想,并形成以“良知”为核心的心学思想体系。在明代中晚期,其思想非常流行,形成一股社会思潮,影响着其时的思想家和政治家,是中国哲学史上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。阳明早年出入佛老,后因挂念祖母和父亲而转向儒学。在历经“格竹”后,才与“辞章之学”绝决。直到贬谪贵州龙场后,阳明在洞里大悟“格物致知之旨”,提出“圣人之道,悟性自足”的良知学说。贵州龙场成为王阳明开辟心学思想的重要道场和传道之所。阳明学研究者王路平对王阳明谪居龙场的住地、讲舍、文物及其弟子与后人所建的祠堂等遗迹作了考述,包括玩易窝、龙岗山阳明洞、何陋轩、君子亭、宾阳堂、龙岗书院、三人坟等。[1]他详细介绍了阳明小洞天的地理位置、形状大小以及周围环境,但对于王阳明与阳明小洞天的关系,尤其是阳明悟道与洞的关联,未作深入分析。
阳明早年痴迷于道家思想,在他十七岁成婚那年,竟与铁柱宫道士谈论养生之道,通宵相坐忘归,次日早晨才被人找回。三十一岁,阳明游历茅山、九华山,同道士论仙,与僧人谈佛,出入佛老之间。随后,因旧病复发,告病回乡,在会稽山筑阳明洞,修炼导引之术。他在渴望超脱生死的同时,又觉悟到“此念生于孩提。此念若可去,是断灭种性矣”[2]1393。从而弃佛道而归儒学宗旨。晚年,王阳明在出征剿匪平乱的同时,仍不忘授徒讲学,其门人遍布大江南北。《明史》曰:“宗守仁者曰姚江之学,别立宗旨,显与朱子背驰,门徒遍天下,流传逾百年。”[3]他一生跌宕起伏、为官为学的事迹收录在钱德洪编撰的《年谱》当中。然而,关于王阳明心学思想学术界已有很多成果,也提到过他“曾隐居讲学阳明洞”[4]。王阳明是否真在阳明洞中讲学论道?阳明洞究竟在何处?清人毛奇龄认为是谬传,是后人捏造出来的,王阳明根本就没有在洞中授书讲学。他在《王文成传本》中说道:“公晚爱会稽山阳明洞,因号阳明子。按:会稽山即苗山,并无洞壑。凡禹井、禹穴、阳明洞类,只是石碑罅,并无托足处。旧诬以道人授书洞中,固大妄。今作传者且曰‘讲学阳明洞’,则妄极矣。”[5]阳明少年时,曾居阳明洞,故号阳明。毛奇龄曾亲自考察阳明洞,他依据阳明洞本为稽山一石罅之名并非洞穴,推论阳明根本不可能在洞中讲学。按毛氏的推断,阳明洞不可能为阳明讲学授课之地,但阳明的修身悟道一定跟洞有关。尽管有学者曾对王阳明在浙江的“阳明洞”活动作了考证①,但仅仅是关于浙江阳明洞与王阳明关系的考察,这属于地域性的研究[6]。而本文认为,除浙江的阳明洞外,贵州的阳明小洞天也与阳明思想的形成有很大关系。因此,本文在前人研究成果之上,通过对比阳明洞和阳明小洞天,来管窥王阳明与洞的关系。
①参见陈来:《王阳明与阳明洞——王阳明越城活动考》,《孔子研究》1988年第2期。
01阳明洞的来历以及王阳明来此洞的缘由
阳明洞究竟在哪?为什么在外多年的王阳明要来阳明洞修炼?关于阳明洞的来历,我们先看阳明弟子钱德洪在《年谱一》中记载:
先生讳守仁,字伯安,姓王氏。其先出晋光禄大夫览之裔,本琅琊人。至曾孙右军将军羲之,徙居山阴;又二十三世迪功郎寿,自达溪徙余姚,今遂为余姚人。……父讳华,字德辉,别号实庵,晚称海日翁,尝读书龙泉山中,又称为龙山公。成化辛丑,赐进士及第第一人,仕至南京吏部尚书,进封新建伯。龙山公常思山阴山水佳丽,又为先世故居,复自姚徙越城之光相坊居之。先生尝筑室阳明洞,洞距越城东南二十里,学者咸称阳明先生云。[2]1386
王阳明本是贵族后裔,因世祖功禄而迁至山阴。据明代行政区域划分,山阴县、会稽县归属绍兴府,统称越城,而如今的越城则指浙江绍兴。为什么文献记载王阳明是余姚人呢?因为王明阳出生在绍兴府余姚县,后随父迁居绍兴的山阴光相坊。在20世纪50年代,余姚划归宁波,因而出现宁波与绍兴争阳明故里的现象①。据很多文献记载,王明阳是余姚人,其实那只是阳明的出生地,绍兴才是阳明的成长之地。阳明本人曾在《南镇祷雨文》中说:“某生长兹土,犹乡之人也。”[2]1093南镇当时处于会稽山,离王阳明的出生地余姚不是很远,且又是其祖上的故居,故王阳明说自己犹如乡之人也。南镇始于南镇庙,该庙始建于隋朝,宋嘉泰《会稽志》记载:“隋开皇十四年,诏南镇会稽山,就山立祠。取其旁巫一人主洒扫,且命多莳松柏。天宝十载,封会稽山为永兴军,每岁一祭,以南郊迎气日。”[6]此后,南镇庙供奉众神,引来很多人祭拜。直到明代,王阳明与友人来南镇观花,才显示出南镇在阳明心学中的地位:
先生游南镇,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:“天下无心外之物,如此花树,在深山中自开自落,于我心亦何相关?”先生曰:“你未看此花时,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;你来看此花时,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,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。”[2]133
友人质疑阳明“心外无物”思想,指着南镇山间自开自落的花树来诘难王阳明。而阳明则从哲学的角度来阐释“心外无物”,认为只有“心”作用于山间的花树,花树开落才有意义。也即,当人之心感受花树时,花树的颜色才会一时明朗起来。人心若不作用花树,花树是否存在也无关紧要。换言之,世界存在要人心赋予才有意义,这强调了人的主体性。王阳明游南镇之后,更加确定了其“心即理”的思想,而南镇与阳明洞是否有联系呢?笔者认为,阳明思想有这样的觉悟离不开在阳明洞里的觉醒和反思,因为南镇庙离阳明洞很近。嘉靖年间,阳明经常与朋友及其弟子“探禹穴,登炉峰,陟秦望,寻兰亭之遗迹,徜徉于云门、若耶、鉴湖、剡曲”[2]320。因此,阳明思想的觉悟离不开与朋友的交游活动,尤其游南镇后,阳明“心即理”“心外无物”的思想更加成熟。
尽管王阳明生在余姚而长在绍兴,但依据阳明所处时代府县制的设置,阳明的故里被认定为绍兴。门人钱德洪在《年谱》中提到,其师阳明是因为龙山公喜爱故乡的山水,思念祖上的故土,而举家迁至山阴。王阳明在中年时,因患病回到故土,在会稽山上寻找到一个山洞,在山洞中修炼养生之术。此洞叫阳明洞,后来王阳明自号“阳明子”,以求达洞人合一的境界。据《年谱一》记载:“遂告病归越,筑室阳明洞中,行导引术。”[2]1392按道家医学理论,阳明之所以患病,是因体内阴阳失衡所致。而阳明洞是道家三十六洞天之一,因为洞在四明山之阳,故称之为阳明洞。最早关于阳明洞的来历的记载,可追溯至道家经典。《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》记载:
洞阳太光之天,开阳明洞耀世界。[7]541
五帝侍卫三界,稽首阳明洞照,炽然魔精丧眼,鬼袄灭爽。度垂死绝而得生。[3]272
洞本是黑暗潮湿的,但因此洞有太阳光照射而明亮,故而称之为“阳明洞”。如同第一则引文所描述的:一束阳明照进洞穴中,犹如一道开天辟地之光,可以普照整个世界。这是一种比喻的说法,意在强调阳气的作用。但追溯道家真人、仙人的修炼,都离不开山洞,因为道家常常以山洞作为“性命双修”的道场,所以道家的修炼地也有洞天福地之说。在第二则引文中,道家称洞中太阳之光可以治病。在阳明洞,可以治疗因恶寒发热而引起的身体不适,或是因妖魔鬼怪缠身引发的疟疾,这些只要在洞中修炼都可以治愈。甚者,还可以起死回生。这就是道家的修炼之法。王阳明早年为了验证朱子的“格物致知”学说,便与朋友盯着竹子看了七天七夜,最后两人都病倒了。自此王阳明留下了后遗症,身体素质大不如从前。《年谱一》记载:
五年壬子,先生二十一岁,在越。……是年为宋儒格物之学。先生始侍龙山公于京师,遍求考亭遗书读之。一日,思先儒谓“众物必有表里精粗,一草一木,皆涵至理”,官署中多竹,即取竹格之,沉思其理不得,遂遇疾。先生自委圣贤有分,乃随世就辞章之学。[2]1390
自“格竹”以后,王阳明大病一场,身体内的热寒病一直未痊愈。所以在三十一岁时,他返回故乡绍兴,找到会稽山的一个山洞修炼道家之法。这个山洞位于绍兴东南、会稽山东北的宛委山,是由一块巨石自然形成。据明万历《绍兴府志》卷六《山川志三》记载:“会稽阳明洞,在宛委山,洞是一巨石……石名飞来石,上有唐宋名贤题名,洞或称禹穴。唐观察使元稹以《春分日投金简》,于此有诗。白居易和焉。”[8]这个巨石形成的洞穴,除了道家将其命名为阳明洞外,又有唐宋以来的贤士为其提名。唐代诗人元稹作《春分投简阳明洞天作》后,白居易又作《和微之春日投简阳明洞天五十韵》附和之。可见,阳明洞在唐代备受文人墨客青睐。对阳明洞的解释,明万历《会稽县志》说得更加具体:
洞是一巨石,中有罅,在会稽山龙瑞宫旁。(旧经)三十六洞天之第十一洞天也。龟山白玉上经:“会稽山周回三百五十里,名阳明洞天,仙圣人都会之所。”据此,阳明洞天不止龙瑞宫之一石矣。唐观察使元稹以《春分日投金简》于此,此诗曰:“偶因投秘简聊得”。泛平湖其后,王文成守仁为刑部主事时,以告归结庐洞侧,默坐三年,了悟心性,今故址犹存。[9]
道家把修仙之地称为“洞天”,有十大洞天,三十六小洞天。而会稽山阳明洞为三十六洞天之第十一洞天(或说为第十洞天),也称极玄太元洞天,是仙圣天人都会之所。此外,阳明洞并非简单的山洞,在洞中有龙瑞宫。之所以称为龙瑞宫,是因为该宫为皇帝所建,当时称为候神馆。直到南朝宋信奉道教的孔灵上奏朝廷,才更名为“龙瑞宫”。到了唐代,道教盛行,将此设为“怀仙馆”。据说,此宫曾有黄龙现身,统治者认为是吉兆,并让著名诗人贺知章作《龙瑞宫记》,来纪念。后来,此洞成为风景胜迹,环境优美,山水相映,被道家列为“洞天福地”修炼之地。王阳明成为南京刑部主事后,因身体抱恙,便恳求朝廷放其回故土养病。王阳明早年与佛、道结下不解之缘,他成婚之时,抛下新婚妻子,与道士对坐论道,足以证明阳明早年就痴迷于道家的修炼之法、导引之术。之前,阳明未能去洞中修炼,只是因为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。此次正好以养病为由回到故乡。王阳明在阳明洞旁搭建了一个小屋,除了吃饭睡觉,其余时间都在洞中静坐修炼,“默坐三年,了悟心性”。这为他后来创立心学思想体系打下了扎实的基础。
①关于王阳明故里余姚、绍兴两地的争论,钱明认为余姚是阳明的出生与讲学之处,那么绍兴则可以说是阳明学的发端和成熟之地。参见钱明:《王阳明迁居山阴辨考—兼论阳明之发端》,《浙江学刊》2005年第1期。而笔者依据明代行政区域划分,余姚当时归属绍兴府,因而从大的行政级别来看,认为绍兴是王阳明的故里没有疑问。
02王阳明在浙江阳明洞的悟道
王阳明从佛、道中脱离出来后,转向了儒学,尤其是程朱理学。自从永乐年间颁布《五经大全》《四书大全》《性理大全》以来,程朱理学的官学地位日益凸显,成为有志于仕途学子的必学科目。作为明宪宗成化十七年(1481年)状元王华的儿子,王阳明也不例外,走上了考取功名之路。他二十一岁时,考中举人;二十二岁,会试落第;直到二十八岁才考中进士,入朝为官。阳明求学入仕的过程中,虽一直致力于宋以来的理学,但他更多的是修习圣人之学。自孔孟以降,圣人之学被发展成为理学,格物穷理,探求事物外在的真理,这是宋儒一贯的理学思维。然而,年轻的王阳明“遍求考亭遗书读之”[2]1390。他尽管读遍了朱熹的著作,亲自“格竹”七天七夜验证“格物”,但仍然未找到格物致知的真义。钱德洪在《阳明先生年谱序》中云:“吾师阳明先生出,少有志于圣人之学。求之宋儒不得,穷思物理,卒遇危疾,乃筑室阳明洞天,为养生之术。”[2]1551自“格竹”生病后,阳明“卒遇危疾”,随后便回到故乡,筑建阳明洞,修炼道家的养生之术。在洞中修炼的同时,阳明也在反思学习宋儒那套格物致知之学是否真的能找到圣人之学。结果是,阳明悟出“圣人之学,心学也”[2]311,也即“心即理”。也就是说,致知格物并非外求事物之理,而是“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,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”[2]56。
尽管有人批评王阳明早年的“格竹”行为是误读朱子思想,认为朱子所谓的格物并非是教人“格竹”,只是王阳明对“格物致知”的理解是穷理于外事外物。但这次错误的尝试,成为阳明悟道不可或缺的环节。直至他在三十七岁抵达被贬之地—龙场,“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,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,不觉呼跃,从者皆惊。始知圣人之道,吾性自足,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”[2]1396。伟大的思想都是从试错开始的。尽管,阳明本意是寻洞穴行导引之术、修炼之法,以调理身体,但在洞中静坐时却悟出了“圣人之道,吾性自足”。因此,贵州龙场不仅仅是阳明休养生息之地,更是其学术思想升华、创立心学思想的发端之所,故后人把此地称之为“王学圣地”。
03王阳明在阳明小洞天里的讲学与读《易》
为区别浙江的阳明洞,我们把贵州的阳明洞称为“阳明小洞天”。王阳明初来龙场时,很多当地苗彝乡民来阳明小洞天听他讲学。清道光《贵阳府志》载:“王文成守仁话居龙场,游戏其中,以讲学化夷。命之为阳明小洞天,书于石。”王阳明《五经臆说序》:“龙场居南夷万山中,书卷不可携,日坐石穴,默记旧所读书而录之。意有所得,辄为之训释。期有七月而《五经》之旨略遍,名之曰《臆说》。”[2]1004可见,从正德三年(1508年)春至秋这七个月,阳明均居于阳明小洞天中。但“居久,夷人亦日来亲狎。以所居湫湿,乃伐木构龙冈书院及寅宾堂、何陋轩、君子亭、玩易窝以居之”[2]1396。自从王阳明与当地少数民族人民打成一片后,他们见阳明生活在阴暗潮湿的洞穴中,便帮助他在洞的旁边搭建了一座小屋。后来,很多儒生来小屋听王阳明讲学,才更名为龙冈书院①。龙冈书院是王阳明在贵州授徒讲学的第一所书院。阳明在《龙冈新构》中写道:“诸夷以予穴居颇阴湿,请构小庐。欣然趋事,不月而成。诸生闻之,亦皆来集,请名龙冈书院。”[2]838关于王阳明在龙冈书院讲学的盛况,嘉靖《贵州通志》记载:“居职之暇,训诲诸夷。士类感慕者,云集听讲,居民环聚而观如堵焉。”[11]阳明 虽被贬谪,居夷处困,但却在龙冈书院以讲“良知”学为乐,这不仅吸引了当地苗彝乡民和贵州本省的儒生,而且吸引了湖南的蒋信、冀元亨,云南的朱克相、朱克明兄弟,等等。为改变贵州教育落后的面貌,王阳明亲自制订教条以示龙场诸生,以“立志”“勤学”“改过”“责善”四条教育原则来引导诸生做一个真正的贤者、君子乃至圣人。
除在龙冈书院讲学外,王阳明还同学生游山探洞。此洞原名“东洞”,位于龙冈半山腰。乾隆《贵州通志》载:“阳明洞,在龙冈山半岩下,高敞深广,各二三丈,顶石如凿,旧名东洞。明王守仁谪居龙场,游息其中,更名阳明小洞天,书于石嵌洞中。”[12]依《贵州通志》来看,“阳明小洞天”是由“东洞”演变过来的。阳明被贬贵州龙场时,为寻找一个合适修身之所,才移居到此洞,并亲自为此洞提名,为区别其在浙江的“阳明洞”,将此洞命名为“阳明小洞天”。王阳明有诗曰:
古洞闷荒僻,虚设疑相待。披莱历风磴,移居快幽垲。营炊就岩窦,放榻依石垒。穹窒旋薰塞,夷坎仍洒扫。卷帙漫堆列,樽壶动光彩。夷居信何陋,恬淡意方在。岂不桑梓怀?素位聊无悔。[2]836
既来之,则安之。阳明被贬到“万山丛棘中,蛇虺魍魉,蛊毒瘴疠,与居夷人鴃舌难语”[2]1386的贵州龙场,不仅自然环境恶劣,而且与当地人言语不通。面对如此困境,阳明并没自暴自弃,而是以乐观的胸襟坦然处之。他找到龙冈山上荒僻的“东洞”后非常高兴,认为此洞就是为他设立的。于是,他踩着陡峭的石阶来到幽静的岩洞中察看后,决定移居于此。这是阳明远离朝廷纷争的另一临时居所,“虽无棨戟荣,且远尘嚣聒”[2]836。在这里,“童仆自相语,洞居颇不恶。人力免结构,天巧谢雕凿。清泉傍厨落,翠雾还成幕。我辈日嬉偃,主人自愉乐”[2]836。虽偏僻简陋,但阳明却乐处于此。阳明说:“我闻莞尔笑,周虑愧尔言。上古处巢窟,抔饮皆污樽。沍极阳内伏,石穴多冬暄。豹隐文始泽,龙蛰身乃存。岂无数尺榱,轻裘吾不温。邈矣箪瓢子,此心期与论。”[2]836阳明回顾古洞的历史以及传说,与自己被贬境遇相联系,以此表明自己乐观豁达的胸襟,使人联想到“孔颜乐处”②,以示自己与圣人之心相印。这从侧面反映出阳明对洞的喜欢。阳明怀念家乡的“阳明洞”,于是将“东洞”改名为“阳明小洞天”③。关于阳明小洞天。民国《修文县志稿》记载:
阳明洞……旧名东洞,明王文成谪居龙场,游息其间,更名阳明小洞天。洞左有手植柏二株,左巅有文昌阁,已圯。洞口刻石,有明安贵荣书“阳明先生遗爱处”七字,清道光间知县庞霖书“奇境”二字。右侧别一洞口,有明万历间云南参政罗汝芳书“阳明别洞”四字。俱大径尺。其他镌刻题咏,指不胜数。[13]285
此阳明洞洞口高约二丈,宽约一丈,前面矗立着像狮子一样的怪石。洞口周围青藤密布、苔痕苍绿。右上方岩壁上有明隆庆间贵州宣慰使安国亨题“阳明先生遗爱处”七个大字石刻,石刻正下方有清道光十年(1830年)春修文县庞霖所题的“奇境”二字。洞口的左边有明御史冯晋卿立的王阳明祠碑石,右侧别一洞口有明万历间云南参政罗汝芳书“阳明别洞”四字。后人在阳明洞题字,主要是表达对王阳明的歌咏:一方面缅怀王阳明在贵州龙场时教化民众、改善民风的贡献;另一方面是表达对王阳明在此处悟道的赞赏,以及对阳明心学的推崇。洞内宽敞明亮,洞高四米,深二十米,最宽处十余米,面积十多平方米,能容纳百余人。洞顶有下垂的钟乳石,千姿百态,造型各异。洞中有个小石床,这是当年王阳明静坐悟道的地方。王阳明曾赋诗云:“白云晚忆归岩洞,苍藓春应遍石床。”[2]845洞外平台的右端,有二株王阳明亲手种植的柏树,现已长成参天大树,枝繁叶茂。“阳明小洞天”右边石壁下面曾有一小洞(今此洞已被泥土填塞),可通往玩易窝。民国《修文县志稿》记载:
玩易窝,在城南二里,石上镌有“阳明玩易窝”五字,洞口有“阳明小洞”四字,洞中空敞可坐百人。王文成有《玩易窝记》,虽经刻石,已多剥蚀。
据《修文县志稿》记载,阳明所筑玩易窝是在“阳明小洞”里面。阳明到龙场后,常在洞中读《易》悟《易》,后作《玩易窝记》:
阳明子之居夷也,穴山麓之窝而读《易》其间。始其未得也,仰而思焉,俯而疑焉,函六合,入无微,茫乎其无所指,孑乎其若株。其或得之也,沛兮其若决,瞭兮其若彻,菹淤出焉,精华入焉,若有相者而莫知其所以然。其得而玩之也,优然其休焉,充然其喜焉,油然其春生焉,精粗一,外内翕,视险若夷,而不知其夷之为阨也。于是阳明子抚几而叹曰:“嗟乎!此古之君子所以甘囚奴,忘拘幽,而不知其老之将至也夫!吾知所以终吾身矣。”名其窝曰“玩易”,而为之说。曰:
夫《易》,三才之道备焉。古之君子,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,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。观象玩辞,三才之体立矣;观变玩占,三才之用行矣。体立,故存而神;用行,故动而化。神,故知周万物而无方;化,故范围天地而无迹。无方,则象辞基焉;无迹,则变占生焉。是故君子洗心而退藏于密,斋戒以神明其德也。盖昔者夫子尝韦编三绝焉。呜呼!假我数十年以学《易》,其亦可以无大过已夫![2]1028-1029
阳明被贬至贵州龙场后,面对逆境并没有消极沉闷,而是以“甘囚居,忘拘幽”的心态坦然处之。阳明在居夷处困期间,在岩洞中筑起了“玩易窝”来读《易》玩《易》悟《易》。如同文王拘而演《周易》般,领悟《周易》里面的性命之道,体会天地人三才之道的真谛。《周易·系辞上》曰“一阴一阳之谓道”,阴阳变化和合,又形成“三才”之道(天地人)。《周易·说卦传》曰:“立天之道曰阴与阳,立地之道曰柔与刚,立人之道曰仁与义。”天之道是阴阳变化和合;地之道是刚柔并济;人之道是仁义礼智。所以,《周易》是一本“推天道以明人事”的卜筮之书。阳明认为,《周易》完备的“三才”之道中,更有作用的是人道。而人道则是教人如何成为君子。从《周易》卦爻辞象而言,君子玩味体悟辞象而立“人道”之体;君子占卜算卦去感受各种变化,是“人道”之用。通过体证人道“体立用行”,阳明得出君子之道即是“洗心而退藏于密,斋戒以神明其德”。
然而,阳明一开始并未领会《易》理,通过仰思俯读,精微细品,阳明终悟得《易》之变化的大理,即精粗、内外对立统一,犹如阴阳之道,有阴必有阳,阴阳不二,两者合二为一。同理,阳明从下狱到被贬龙场,历经百死千难,但他仍把危险、困境看作悟道的必经之路,后来他说:“某于‘良知’之说,从百死千难中得来,非是容易见得到此。”[2]11阳明主张,人应在事上磨炼,尤其是人处于心慌、紧张、痛苦或是逆境时,仍要保持从容,以“心外无物”之心来应对。阳明门人陆澄暂时住在鸿胪寺,忽然有一天传来儿子病危的家信,他坐立不安,忧愁不堪,便去请教阳明如何应对。阳明曰:“此时正宜用功。若此时放过,闲时讲学何用?人正要在此等时磨练。父之爱子,自是至情。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,过即是私意。人于此处多认做天理当忧,则一向忧苦,不知已是有所忧患,不得其正。大抵七情所感,多只是过,少不及者。才过便非心之本体,必须调停适中始得。就如父母之丧,人子岂不欲一哭便死,方快于心。然却曰‘毁不灭性’,非圣人强制之也,天理本体自有分限,不可过也。人但要识得心体,自然增减分毫不得。”[2]21-22在阳明看来,父慈子孝是天理人情、自然亲情,如果情感表达过分了,便是私意。自然亲情,本是天理中和处,过犹不及,若私意情感出现,反而会遮蔽心之本体。所以,阳明强调应调停适中,不能以过分的情感来表达对亲人担心、牵挂。尤其是孝道方面,遇丧不能毁身灭性,而要识得心体本然面目,要识得心体应然之理,即“心自然会知:见父自然知孝,见兄自然知弟,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,此便是良知,不假外求”[2]8。这种识心体就是“致良知”的工夫,让本心之良知自然呈现,不要让七情六欲遮蔽。若有私欲情感的干预,那必要做识心之体的磨炼工夫。所以他说:“人须在事上磨炼,做功夫乃有益。”[2]114
除了教学生在事上磨炼工夫之外,阳明本人也在实践心学磨炼功夫。阳明初至龙场,环境恶劣、言语不通。为了应对这种困境,阳明忘其幽囚,玩味《周易》,终悟君子之道,即君子身处困境,无论是吉凶祸福,都应重振本心,虔诚于圣人的神明之德。阳明在囚居于贵州龙场期间说:“囚居亦何事?省愆惧安饱。暝坐玩羲《易》,洗心见微奥。乃知先天翁,画画有至教。”[4]814阳明通过读《易》,不仅知晓“穷理尽性以至于命”《周易·说卦传》之理,更懂得“推天道以明人事”,领悟到“以通神明之德,以类万物之情”。说到底,阳明对《易》三才的领悟,实质上是感通了心学之理。所以,阳明在洞中的读《易》悟《易》之旅与后来他创立心学思想有很大的联系④
①关于阳明在书院讲学,主要有两大书院,一是龙冈书院。《贵州通志》记载:“龙冈书院在修文县城内,明正德间,王守仁谪居龙城时,建。今废。”(鄂尔泰修,杜诠纂:《贵州通志》卷46,五卷,清乾隆六年刻嘉庆修补本,第611页)龙冈书院位于贵州宣慰司龙场驿(今贵州修文县龙场镇阳明村),当时由于听讲弟子逐渐增多,于是在当地乡民帮助下在书院旁边修建宾阳堂、君子亭、何陋轩用于讲学。二是文明书院。阳明谪居龙场后,由当时贵州副提学席书邀请王阳明去贵阳文明书院讲学。
②子曰:“贤哉!回也!一箪食,一瓢饮,在陋巷,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。”(《论语·雍也》)子曰:“饭疏食饮水,曲肱而枕之,乐亦在其中矣。不义而富且贵,于我如浮云。”(《论语·述而》)颜回箪食、瓢饮,但乐于道;孔子疏食、饮水,亦乐于道。故称“孔颜乐处”。
③康熙《会稽县志·山川志》记载:“王文成公守仁为刑部主事时,以告归结庐洞侧,默坐三年,了悟心性,盖始于此,今故址(按:即阳明洞)犹在。其谪居龙场也,尝名其东洞曰小阳明洞天,以寄思云。”
④参见拙文:《王阳明“五经学”思想研究》第一章“王阳明易学思想”,博士学位论文,南京大学哲学系,2021年。
04王阳明在贵州“阳明小洞天”的悟道
正德元年(1506年),王阳明为戴铣、薄彦徽等人求情向朝廷上疏,因而得罪宦官刘瑾。明武宗朱厚照年少贪玩,沉迷于声色犬马,导致宦官专权,把持朝政。王阳明的上疏触碰到宦官集团的利益,刘瑾等人以忤逆之罪将王阳明廷仗四十,贬至贵州龙场充当无名驿丞。在居夷处困的第二年,王阳明弟子钱德洪《年谱一》记载,席书聘请阳明先生主讲贵阳书院(应为贵阳文明书院),“始论知行合一”[2]1396,后形成了“知行合一”之说①。“龙场悟道”,标志着阳明心学思想初步形成。钱德洪在《年谱一》中记载:
先生始悟格物致知。龙场在贵州西北万山丛棘中,蛇虺魍魉,蛊毒瘴疠,与居夷人鴃难语,可通语者,皆中土亡命。旧无居,始教之范土架木以居。时瑾憾未已,自计得失荣辱皆能超脱,惟生死一念尚觉未化,乃为石墎,自誓曰:“吾惟俟命而已!”日夜端居澄默,以求静一;久之,胸中洒洒。而从者皆病,自析薪取水作糜饲之,又恐其怀抑郁,则与歌诗;又不悦,复调越曲,杂以诙笑,始能忘其为疾病夷狄患难也。因念:“圣人处此,更有何道?”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,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,不觉呼跃,从者皆惊。始知圣人之道,吾性自足,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。乃以默记《五经》之言证之,莫不吻合,因著《五经臆说》。[2]1395-1396
阳明在居夷处困期间,玩索《易》理,领悟到世间的阴阳消长、进退之道,自得其乐,超然洒脱,扫除个人得失、荣辱的牵绊,唯觉生死未参透。于是在洞中日夜端居静坐,以求心念、意念合一。日久,阳明参透了生死奥秘,超脱生死。生死原为佛教之问题,佛教认为人之所以痛苦,是因为执着于此问题,故佛教的解脱之法,是教人认知死生,从而从生死中解脱出来,脱离苦海。而阳明对生死问题的体证,并非佛教的生死解脱之道,而是儒家圣人意义上的死生之道,即“圣人之道,吾性自足”的心性之道此心性之道。是阳明叛佛、老二教,归于儒家本旨的终极之道。如同龚晓康所指出的,“王阳明早年出入儒释道,经龙场大悟觉化生死一念,实现了生命的彻底超拔”[14]。阳明觉悟生死之道,步入圣人境界,就是始于龙场悟道。“‘圣人之道,吾性自足’作为阳明的悟道语,乃是他早年立志读书学做圣人,以后经过了长久的渐修功夫,最终在龙场大彻大悟,才以切身体验的方式建立起来的终极信仰。”[15]真正促成王阳明的龙场悟道,除了他被贬流放、身处厄境外,还与“阳明小洞天”的修炼息息相关。在洞中,阳明日夜端居静默,回顾个人得失、荣辱经历以及所学格物之学、圣人之学,终觉悟“圣人之学,吾性自足”的心学之道。圣人之本心本来完满自足,所以每个人只要把本心呈现于世,即可成为圣人。“人人皆可以成圣”是阳明心学的简易法则,而成圣过程则是“致良知”的过程、“为善去恶”的过程。阳明思想发生根本性的变革的场所就是在“阳明小洞天”。“阳明小洞天”是阳明心学思想孵化的温床。因而可以说,“阳明小洞天”是阳明心学思想体系的基石。
①李承贵教授认为,“知行合一”是王阳明基于自我生命体验提出的命题(参见李承贵:《王阳明“知行合一”说之特质》,《江海学刊》2022年第2期)。笔者认同此说法,因为王阳明“知行合一”之说是在“居夷处困”期间才开始论及的。虽在《年谱》中记载,他所悟道的是“格物致知之旨”,但实际上他所悟“格物致知”之“知”,而非经验之知,而是“知行本体”之知,是体验到了生命内在的觉醒从而超越外在险厄和超越世俗的困扰。
05结语
阳明洞和阳明小洞天虽是不同道场,但都与阳明心学的创建相关。前者是阳明心学发轫之所,后者是阳明心学思想成熟之地。二者不能割裂,而是前后相继的关系。王阳明因身体不适回到故乡绍兴,在阳明洞修行导引之术,主要目的是为了养病。但他在修炼道家之术的同时,也在观照圣人之学,认为“圣人之学,心学也”,于是反叛程朱理学,初步建立起以“良知”为核心的心学思想体系。直到被贬贵州龙场,他在阳明小洞天才真正领悟“格物致知之旨”,确证“圣人之道,吾性自足”。在这里,阳明的心性之学才真正确立。他在“阳明洞”的悟道与在“阳明小洞天”的悟道在很大程度上相似,但两者仍有细微的差别。在阳明小洞天所悟之道是“吾心自足”,即本心良知完满自知,非佛老的心性之学,而是一种境界之悟。如果说在阳明洞的悟道是领悟“心即理”之道,那么在“阳明小洞天”阳明则是超悟“天理良知”的心性之道。两种悟道比较而言,后者更为深刻、更为透彻,以至于世人将阳明在“阳明小洞天”的悟道,称之为龙场悟道,而龙场悟道是阳明心学体系成熟的重要标志。事实上,阳明在“阳明洞”所悟的道是其在阳明小洞天所悟的道的前奏、前提准备,而悟道场所阳明小洞天是其心学思想成熟的道场。总之,两处洞穴虽相距千里,但都是阳明心学思想孵化的温床。对阳明而言都意义重大。前者是相对“身”而说的,即有调理身体、修身养性之功;后者是相对“心”来说的,是其心学思想体系化、系统化的诞生之地。
参考文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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※刊载信息:原文刊载于《贵阳学院学报(社会科学版)》2023年第4期